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目瞪口呆。
堂堂侯府嫡子,未来的侯爷人选,竟然只想当个教书先生?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
傅长安更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傅九阙,脸上充满了鄙夷。
傅九阙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,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最后,若夫人心意已决,当真愿意接纳九阙这般胸无大志之人,且准备将记名之事公之于众,那么,九阙在此承诺,日后定当视夫人如生身之母,恪尽孝道,为夫人养老送终,绝无二心!”
三个问题,层层递进。
第一个问题,是提醒风险——选择我,你可能要承担我过去的“坏名声”。
第二个问题,是表明立场——我不会按你期望的“侯府继承人”道路去走,我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,你还愿意吗?
第三个问题,是交换承诺——如果你能接受前两条,并愿意公开承认我,那么,我将回报你真正的孝心。
这哪里是儿子在回应嫡母的恩典?
这分明是儿子在反过来考验嫡母的真心!
他问的,不是自己配不配做嫡子,而是问苏氏: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“儿子”?
是一个能帮你巩固地位光耀门楣的工具?还是一个你真心愿意接纳且彼此真心相待的家人?
苏氏彻底懵了。
她设想过傅九阙的反应——或许是惊喜叩谢,或许是故作推辞,或许是野心勃勃地谈条件……
但她万万没想到,会是这样的局面!
他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地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嫡子身份,反而用如此冷静如此犀利,甚至带着点疏离的态度,抛出了三个问题!
他这是在质疑她的动机?在试探她的底线?
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
满堂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,等待她的回答。
苏氏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,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。
她看着傅九阙,这个她刚刚还觉得比傅长安强百倍的庶子,此刻却像一座看不清深浅的冰山,让她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苏氏指着傅九阙,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。
“教书先生?当众记名?你简直荒唐!不可理喻!”
“本夫人是为你好!不忍看你被凌氏那起子小人磋磨!想给你一个嫡子的身份,让你堂堂正正做人,为侯府,为你自己挣一份荣耀前程!你倒好!竟如此得寸进尺,枉费我一番苦心!”
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,越说越觉得委屈:“罢了罢了!既然你心比天高,志在清闲,瞧不上侯府嫡子这份尊荣,本夫人也不强求!省得日后落埋怨,说我这个嫡母逼你上进!哼!”
傅九阙静静地听着苏氏这番辩解,眸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星火,彻底熄灭了。
他缓缓垂下眼帘,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笑。
原来如此。
是他想岔了,也想多了。
这位高高在上的嫡母想要的,从来不是什么儿子。
她要的,果然只是一颗趁手的棋子,一个能替她挣回被傅长安践踏的颜面,能替侯府挣来更多荣耀的工具。
至于这工具是他傅九阙,还是阿猫阿狗,其实并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这工具必须听话,必须好用,必须按照她设定好的路线去光耀门楣。
而他,竟还天真地抱有过那么一丝可笑的幻想。
幻想这侯府里,或许会有一份真心实意的接纳,无关利益,只关血脉。
真是……痴心妄想。
傅九阙再抬眼时,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。
他对着苏氏,微微躬身,姿态恭敬,语气却淡漠极了:
“夫人心意,九阙心领。只是九阙才疏学浅,性情疏懒,实难当嫡子之重任,更怕辜负夫人厚望,令侯府蒙羞。九阙自知不堪,不敢高攀。记名嫡子一事,就此作罢。谢夫人垂怜。”
“哈哈哈!”一旁的傅长安再也忍不住,爆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大笑。
他指着苏氏,又指指傅九阙,脸上满是讥讽:“母亲!您瞧瞧!您这热脸可真是贴到冷屁股上了!连嫡子的身份都诱惑不了咱们这位志向高远的二弟!啧啧啧,您这当嫡母的,当得可真够没面子的!”
亲生儿子的嘲笑,狠狠扎进苏氏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窝。
“逆子!”苏氏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,眼前瞬间天旋地转。
她猛地站起身,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。
“夫人!”
几声惊呼同时响起!
只听得“噗通”一声闷响,苏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重重摔在了地上,人事不省。
“夫人!”
“快!快叫府医!”
“掐人中,快!”
“水!拿水来!”
正堂内,瞬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。
黎嬷嬷哭喊着扑上去,丫鬟们惊慌失措地奔走,长庆侯也终于变了脸色,起身查看。
凌姨娘趴在榻上伸长脖子想看热闹,傅长安脸上的笑容僵住,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漠取代。
一片混乱中,唯有傅九阙,依旧站在原地。
他冷眼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。
这一切,都与他无关。
这里,从来就不是他的家。
从前不是,现在不是,以后也不会是。
他就像误入的局外人。
傅九阙不再有丝毫犹豫,猛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去。
没有丝毫留恋。
夜色已浓,一弯弦月挂在天际,洒下朦胧的光辉。
傅九阙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一路小跑地朝着阆华苑走去。
孟玉蝉。
想到妻子,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,又空落落的难受。
他只想快一点,再快一点,见到她。
阆华苑的院门虚掩着,并未落锁。
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,像黑夜里的灯塔。
傅九阙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门未关,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推门而入。
他径直穿过寂静的小院,脚步带风,走向那扇卧房房门。
门是开着的。
傅九阙在门口顿住脚步。
室内,孟玉蝉正背对着门口,坐在梳妆台前。
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寝衣,长发散落下来,垂在腰际。
微微侧着头,一手拢着发丝,另一只手拿着柄犀角梳,正一下下地梳理着。
整个画面宁静安详,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美人图,与方才正堂那令人窒息的混乱,形成了天壤之别。
傅九阙那颗无处安放的心,在看到这画面的瞬间,像是漂泊许久的孤舟终于靠了岸。
原来,他汲汲营营,所求的,不过是这样一方小小的温馨天地。
孟玉蝉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,梳理的动作顿住,缓缓转过头来。
当看清站在门口气息微喘的傅九阙时,她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惊讶。
“夫君?”她放下梳子,站起身,下意识地朝他走了两步,“你怎么,这么晚过来了?”
随即,她像是想起了什么,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紧张,声音也压低了些:“可是侯爷和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?”
傅九阙看着她那副模样,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,方才积攒的所有戾气瞬间消散无踪。
“虞神医呢?”他走进房间,声音放得很轻,带着一丝沙哑。
孟玉蝉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“哦,她早就去隔壁客房歇息了。说今日赶路乏了。”
傅九阙点点头,目光却始终锁在孟玉蝉身上,未曾移开半分。
侍立在一旁的翠莺,是个极有眼力见的。
她看着自家姑爷那黏在小姐身上几乎要拉丝的眼神,再想想刚才正堂那边隐约传来的动静,立刻心领神会。
对着傅九阙和孟玉蝉福了福身,声音清脆:“世子爷,夫人,奴婢去小厨房看看热水备好了没。”
说完,也不等回应,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,还贴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。
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房内,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,和他们两人清浅的呼吸。
傅九阙一步步走向孟玉蝉,目光灼灼,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。
他走到她面前,停下脚步,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其中。
两人离得很近,近得孟玉蝉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夜露气息,和他独有的沉水香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深深地看着她。
然后,在孟玉蝉带着疑惑和一丝羞怯的眸光注视下,傅九阙张开了双臂。
一个无声的邀请。
孟玉蝉的心跳,瞬间漏跳了一拍。
她被他圈在怀里,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。
他抱得很紧,却又很安静,不像往常那般带着点戏谑,反而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气,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她身上。
这不对劲。
“夫君?”孟玉蝉的声音闷在他胸前,带着试探,她微微仰起头,想去看他的脸,“你是不是在前头受委屈了?”
在侯府的漩涡里,他一个庶子,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,受点委屈,似乎也在情理之中。
头顶传来一声叹息,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。
傅九阙没有回答,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又微微收紧了些,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,仿佛在汲取某种慰藉。
孟玉蝉的心,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,泛起酸涩。
同情,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,瞬间淹没了她。
她现在只想……抱抱他。
这个念头一起,孟玉蝉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哪里的双手,终于有了着落。
她试探性地抬起了手,轻轻地环住了傅九阙劲瘦的腰身。
动作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,又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傅九阙的身体在她双臂环上的瞬间,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。
随即,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,迅速蔓延开来,熨帖了他心底那片被冰封的荒芜。
“玉蝉……”傅九阙的声音低哑下去,带着一种恳求,轻轻响在她耳边,“抱抱我……再用力些,好不好?”
那声音里透出的疲惫和一丝依赖,瞬间击溃了孟玉蝉心里最后一点犹豫。
她心尖儿一软,环在他腰后的双臂不再犹豫,顺从心意地收紧。
甚至微微踮起脚尖,将下巴也轻轻搁在了他坚实的肩窝里,像只寻求庇护的小鸟。
感受到怀里人儿毫无保留的贴近,傅九阙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。
他满足地喟叹一声。
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,烛火在纱罩里跳跃,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,交织在一起。
然而,孟玉蝉终究不只满足于当个抱枕。
短暂的温情过后,她那点小精明又冒了头。
这怀抱……总不能白给吧?他这明显是心里憋着事儿呢!
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,声音闷闷的:“抱也抱了,现在能告诉我,前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?是不是世子又闹幺蛾子了?还是夫人那边……”
傅九阙正沉醉在这份难得的温存里,被她这么一问,抚摸着她后脑勺长发的手微微一顿。
那些糟心的人和事,他此刻真是一个字都不想提。
他含糊地应了一声,想敷衍过去:“没什么大事,都过去了……”
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,带着安抚的意味。
可孟玉蝉是何等敏锐?
她立刻察觉到环在自己腰后的手臂似乎松了那么一丝丝力道,连带着靠在他肩窝的小脑袋也微微抬了起来,那双眸子带着点失落,幽幽地看向他。
虽然她看不到他的脸,但傅九阙就是能感觉到那份委屈。
仿佛在说:我都这么用力抱你了,你还不跟我说实话?
傅九阙无奈地低叹一声,认命般松了口。
罢了,她想听,便说给她听吧。总归,她是他唯一能放心倾诉的人。
“好,我告诉你。”他妥协般地说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。
孟玉蝉闻言,立刻从他怀里退了出来。
她站直身体,甚至还往后退了一小步,拉开了一点距离,仰起小脸,一双杏眼亮晶晶地望进傅九阙深邃的眼眸里。
那架势,仿佛在说:我准备好了,你说吧,我认真听着呢!
傅九阙实在不忍心再瞒着她,也不忍心辜负她这份纯粹的关心。
他抬手,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发丝,才缓缓开口:
“傅长安为了保住凌姨娘,当众宣称,甘愿认凌氏为母,与侯夫人恩断义绝。”
孟玉蝉的眼睛瞬间睁大了。
认凌姨娘为母?世子疯了?
“他并不知道,自己本就是凌氏的亲生儿子。”傅九阙补充道,眼神幽深,“否则,以他的性子,只会急于撇清关系,绝不会主动认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