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抑今晚没来上晚自习。
晚自习的铃声敲过第三遍时,林暂的目光落在罗抑桌面的速写本上。本子封面边缘被磨出了毛边。
她指尖划过“老槐树“三个字——是罗抑下午在画室里补写的,字迹用力得几乎要穿透纸背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淌过操场的积水,把罗抑傍晚跑过的那条路照得发亮。林暂合上速写本,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,像在跟某个藏在纸页里的秘密打招呼。
明天见。
净城一中对学生们艺术方面的培养十分重视,因此音乐美术课在课表上也占据了一席之地。
画室里的松节油气味还没散尽,林暂下第一节课就坐在了靠窗的位置,指尖捻着块陶泥,看它在阳光下慢慢失去水分,边缘泛起干硬的白。窗外的老槐树被昨夜的雨洗得发亮,叶尖垂着水珠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像谁在天上撒玻璃珠子。
罗抑是第二节课快开始时进来的。他抱着一摞画框,校服后背沾着片深绿的草叶,大概是从操场抄近路过来的。走到靠窗的位置时,他顿了顿,把画框轻轻放在地上,发出“咔嗒”一声轻响。
“昨天的陶泥,你收起来了吗?”林暂抬头问。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校服,领口的蝴蝶结系得歪歪扭扭——是早上故意没系好的,像在模仿谁的样子。
罗抑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,从桌肚里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裹着两块没捏完的陶泥,已经硬得像石头。
“忘了泡水里。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头发还是乱糟糟的,额前的碎发垂下来,遮住了半只眼睛。
林暂看着那两块硬陶泥,突然笑了:“没关系,我们今天重新做。”
她从袋子里拿出块新的陶泥,递给他一半,“老师说要捏‘最珍贵的东西’,你想捏什么?”
罗抑接过陶泥,指尖触到冰凉的黏土时缩了一下,像被烫到似的。他低头盯着陶泥看了很久,突然说:“我想捏老建筑。”
“老建筑?”林暂挑眉。
她见过的建筑不是镶着金边的酒店,就是带喷泉的别墅,没什么“老”的概念。
“嗯。”罗抑从桌肚里掏出速写本,翻开其中一页,上面画着条窄窄的巷子,青石板路凹凸不平,两边的老房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,屋檐下挂着红灯笼,画得很细,连窗棂上的裂纹都描出来了。
“我家以前住在这里,后来拆迁了。”
林暂凑近看,闻到他速写本上有股淡淡的霉味,像阁楼里旧书的味道。
她指着画里一扇虚掩的木门: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
“是个修鞋铺,老爷爷总在门口晒太阳,鞋钉掉在地上,会滚到我脚边。”
罗抑的指尖轻轻划过画纸,“他说这些老房子像老人,看上去歪歪扭扭,其实骨头硬着呢。”
林暂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她想起自己那栋被拆的老别墅,后院那棵老槐树被锯掉时,树干里流出来的汁液是红色的,像在流血。
父亲说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”,可她总觉得,有些东西拆了,就再也长不回来了。
“我也想捏老建筑。”她突然说,指尖捏着陶泥,慢慢搓成条。
“我想捏一棵老槐树,树干上有个树洞,里面藏着我小时候的画笔。”
罗抑抬头看她,眼里闪过一丝惊讶,像发现两片长得很像的叶子。“你也喜欢老东西?”
“嗯。”林暂点头,把陶泥条弯成树干的形状。
“新的东西太亮了,晃眼睛。”就像母亲给她买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奢侈品,现在看来,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。
美术老师走过来巡视,看到他们桌上的陶泥,笑着说:“罗抑的老巷子捏得有灵气,林暂的槐树也不错,就是树枝太直了,得有点弯,像被风吹过的样子。”
罗抑伸手拿起林暂捏的树枝,指尖轻轻一掰,陶泥树枝就弯出个自然的弧度。
“这样。”他说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,像有电流窜过,两人都缩回了手,脸颊有点发烫。
窗外的阳光正好,透过玻璃落在陶泥上,把罗抑的影子投在林暂的画纸上,像两只挨得很近的鸟。
林暂看着那道影子,突然觉得,或许人和人之间真的有奇怪的联系——就像她和罗抑,明明住着不一样的房子,走着不一样的路,却偏偏在“喜欢老东西”这件事上,找到了同一个频率。
下课铃响时,陶泥还没干透。林暂把自己捏的槐树放进罗抑的速写本里压着,“借你的本子用用,明天还你。”
“好。”罗抑把速写本放进书包,拉链拉到一半,突然想起什么。
“对了,你知道吗?学校后面的老仓库要拆了,里面有很多旧东西,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看?”
林暂的眼睛亮了亮。她去过那个仓库一次,是去年运动会躲雨时偶然发现的,里面堆着废弃的课桌椅,墙角还有台老式钢琴,琴键都掉了一半,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。
“好啊。”她点头,突然想起自己周末有钢琴课,是母亲特意请的德国老师,“不过我可能要晚点到,大概下午三点?”
“没问题。”罗抑笑了笑,露出两颗很白的牙齿,“我先去等着,给你占个好位置。”
他收拾书包的时候,林暂看到他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面包,还是早上那种干硬的全麦面包。
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里有盒刚买的巧克力,是白清南昨天送的,说“庆祝你钢琴比赛拿奖”。
她掏出巧克力,塞到罗抑手里:“这个给你,甜的,配面包吃。”
罗抑愣住,手里的巧克力有点烫。
他想拒绝,却看到林暂眼里的光,像小时候过年时,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那枚硬币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他把巧克力塞进校服口袋,指尖碰到冰凉的包装纸,心里却暖烘烘的。
走出画室时,白清南正站在走廊里等她,手里拿着本物理习题册。
“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一下竞赛报名表。”他说,目光落在罗抑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上,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我帮你拿了,在教室里。”
“谢谢。”林暂说,脚步却没往教室走,“我周末要去老仓库,你知道那里有台旧钢琴吗?”
白清南推了推眼镜:“知道,去年你躲雨的时候进去过。怎么突然想去了?”
“罗抑说那里要拆了,想去看看。”林暂抬头看他,阳光落在白清南的眼镜片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,“你要一起吗?”
白清南的手指在习题册上捏出道折痕,很快又松开:“周末要陪妹妹去医院复查眼睛,下次吧。”他笑了笑,眼尾的卧蚕很明显,“你们注意安全,仓库里的钉子多。”
林暂点头,转身往楼梯口走。罗抑已经走到楼下了,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抬头往楼上看,像在确认她有没有跟上来。
看到她时,他挥了挥手,阳光落在他的白衬衫上,像撒了把金粉。
白清南看着林暂跑下楼的背影,手里的习题册被捏得更紧了。
他知道林暂为什么喜欢老仓库——那里的旧钢琴,琴键上的指纹,墙角的蜘蛛网,都带着种“不被打扰”的自由,是她在亮闪闪的别墅里找不到的东西。
而罗抑,那个总穿着旧校服、啃着干面包的男生,身上就带着这种自由的味道。像野草,像风,像一切抓不住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东西。
楼梯间里传来林暂的笑声,很轻快,像风铃被风吹响。
白清南翻开习题册,看到扉页上自己写的“目标:和林暂一起去BJ读大学”,笔尖在那行字上悬了很久,最终还是没落下。
窗外的老槐树上,有只鸟正衔着树枝往巢里飞,翅膀拍打着阳光,像在追赶什么。
白清南看着那只鸟,突然觉得,有些东西,就算再努力,也未必能追得上。
林暂跑到楼下时,罗抑正把那盒巧克力拿出来,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装纸,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。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,像吃到糖的小孩,“好甜。”
“甜就多吃点。”林暂笑着说,伸手从他手里拿了一块,放进嘴里。
巧克力在舌尖化开,甜得有点发腻,却比母亲给她买的进口巧克力,多了点说不出的味道。
“周末见。”罗抑把剩下的巧克力放进书包,拉链拉得很慢,像在珍藏什么宝贝。
“周末见。”林暂点头,看着他往校门口走,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,像条通往老仓库的路。
林暂突然觉得,这个周末一定会很有意思——老仓库,旧钢琴,还有个和她一样喜欢老东西的男生,想想就让人期待。
教学楼的阴影里,白清南站在走廊上,看着那两个越走越远的背影,手里的习题册终于被放下。
风从窗外吹进来,带着老槐树的清香,他深吸了一口气,像要把那些说不出的情绪,都藏进这满是阳光的风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