持续多日的风雪终于停歇，巴黎迎来了一个澄澈的晴日。天空是洗练过的宝石蓝，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，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和街道映照得晶莹剔透，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冽与干净，整座城市仿佛被仔细擦拭过，焕然一新。
姜璐怡站在高师学院明亮的窗前，目光掠过楼下行人渐次脱下的厚重外套，心头掠过一丝释然。她的研学活动，张俊柯的建筑项目，都在这晴朗中圆满落幕。归期已定，圣诞节后的机票静静躺在抽屉里。再过几天，就能回到那个弥漫着梧桐叶香气的南京了。
给殷正浩的中文课也走到了终点。他的语言天赋令人惊叹，加上后期的努力（尽管过程被她刻意冰封），进步堪称神速。最后一节课结束时，姜璐怡在他的笔记本扉页上，端端正正地写下“学以致用”四个字，墨迹微润，是她能给予的最妥帖的临别赠言。
“圣诞夜有个欢送派对，项目负责人组织的，”张俊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，他手里拿着两张烫金邀请函，眼神温和地落在她身上，“一起去热闹热闹？就当是给我们自己践行。”他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姜璐怡犹豫了片刻。这段时间内心的拉扯让她精疲力竭，或许喧嚣的人群能暂时麻痹那些纷乱的心绪。她最终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
圣诞夜的塞纳河畔，宴会厅流光溢彩。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万千星芒，圣诞树上的彩灯欢快地闪烁，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泡沫、烤火鸡的焦香以及高级香水的馥郁。衣香鬓影，觥筹交错，爵士乐慵懒的音符在暖融的空气里流淌，一派节日的欢腾盛景。
姜璐怡穿着一条素雅的米色连衣裙，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沙发里，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红酒。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，映着她略显疏离的侧影。眼前的热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，模糊而遥远。张俊柯在不远处被项目伙伴们围着寒暄，他时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，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，漾开微弱的暖意。
派对气氛正酣时，宴会厅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优雅地推开。殷正浩走了进来。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。而让姜璐怡瞬间呼吸凝滞的，是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身影——一位穿着夺目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孩（李宥彬）。她齐耳短发，干练十足，笑容明媚自信，亲昵地依偎在他身侧，如同盛放的玫瑰。
殷正浩的目光穿过人群，精准地落在他们这一桌。他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，远远地点了点头，便随着侍者走向了……就在他们正对面的隔壁桌。更致命的是，那张桌子的正上方，悬着一盏设计感极强的聚光灯。
刺眼、集中、带着强烈舞台效果的光束，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，将殷正浩和李宥彬从人群中切割出来，置于一个无形的、被无限放大的观察镜下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，都无比清晰地投射在姜璐怡的视网膜上，也狠狠刺痛着她的心。
姜璐怡强迫自己移开视线，端起红酒抿了一口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。然而，她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，无法控制地捕捉着聚光灯下的一幕幕。
李宥彬在听朋友说话时，会极其自然地、带着甜蜜的依赖，将头轻轻靠在殷正浩宽阔的肩膀上。而殷正浩，并未躲闪，只是微微调整坐姿，让她靠得更舒适，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纵容的笑意。
当李宥彬的酒杯空了小半，殷正浩会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冰水壶，动作流畅而体贴地为她添上，甚至低声询问她是否需要其他饮品。
李宥彬似乎很健谈，神采飞扬地与同桌朋友热聊，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。殷正浩则多数时间安静倾听，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，偶尔在她寻求共鸣时低声回应。当朋友向他举杯时，他也会得体地应酬，展现出姜璐怡从未见过的、属于他社交圈子的从容与魅力。
原来……他的体贴入微，并非独独对她姜璐怡。那只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绅士风度，是他良好修养的自然流露，是他对待身边人（尤其是亲密伴侣）的寻常姿态。这个认知，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，带着尖锐的讽刺和冰冷的现实感，狠狠捅进了姜璐怡的心脏！每一次依偎，每一次斟酒，每一次他们之间那种旁若无人的亲昵互动，都在反复撕扯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。她感觉自己像个可悲的偷窥者，被迫目睹着殷正浩真实生活的切片，而聚光灯下的每一帧画面，都在嘲笑她那些因“相似”而起的隐秘悸动和挣扎。
他有女友。一个如此美丽、般配，看起来感情甚笃的女友！
姜璐怡感到坐立难安，仿佛那聚光灯也照在了她内心的狼狈上。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，每当话题间隙，或是李宥彬与旁人交谈时，殷正浩的目光总会短暂地脱离那个明亮的光圈，穿过中间不算远的距离，灼热地、带着穿透力地投射到她身上！那目光里有探究，有不解，似乎还压抑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什么？像实质的火焰，烧得她脸颊发烫，无所遁形。
“不舒服吗？”张俊柯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，声音低沉，带着明显的担忧。他显然也感受到了那束来自对面的灼热注视，以及姜璐怡此刻僵硬紧绷的状态。“这里太闷了？要不要去露台透透气？”他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。
姜璐怡猛地回过神，像抓住救命稻草，几乎是立刻摇头：“没……没事，俊柯，我没事。”她不敢抬头，怕对上那目光，更怕泄露内心的惊涛骇浪。究竟是因为他长得像恩泽，看到他与别人亲密才痛苦？还是因为他是殷正浩本人，他的一举一动已在心里掀起了波澜？这问题像一团乱麻，在她脑中疯狂翻滚。
就在这时，张俊柯被导师再次招手叫走。失去屏障，姜璐怡瞬间感觉自己暴露无遗。她再也无法忍受，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，低声说了句“失陪”，便匆匆穿过喧闹的人群，推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。
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，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。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，却同时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。刺骨的寒意暂时浇熄了胸腔里那团混乱痛苦的火焰。她快步走到露台边缘，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深深吸了几口冰冷彻骨的空气，目光投向远处雪光微映的巴黎夜色，心中一遍遍默念：
“姜璐怡，快结束了！后天！后天就离开！忘了这里的人，忘了这里的事！你的恩泽，在南京，在梧桐树下，在永恒的时光里等着你！还有俊柯……他会陪着你，一起守护着恩泽的记忆……这才是你该抓住的真实！”
“姜老师。”
身后传来熟悉的、带着独特法国口音的中文。声音不高，却清晰穿透寒风。姜璐怡身体猛地一僵。那雪松般清冽的气息，似乎已提前萦绕在空气里。
殷正浩走到她身边，并肩而立，隔着半臂距离。看到她只穿着单薄衣裙在寒风中微颤，他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，没有任何犹豫，动作自然地脱下身上那件厚实的、还带着体温的羊绒西装外套，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。
“外面冷。”声音低沉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。
姜璐怡下意识想挣脱，想说“不用”。但那带着体温和熟悉雪松气息的外套落下的瞬间，一股暖意和一种猝不及防的被包裹的安全感席卷了她。拒绝的话卡在喉咙，最终只化作一声细微的：“……谢谢。”她裹紧了外套，仿佛沉沦又似抓住浮木。沉默弥漫，比寒夜更重。
“姜老师……”殷正浩率先打破沉寂，目光落在远处灯火上，侧脸线条紧绷，“什么时候走？”问得直接。
“后天早上。”姜璐怡回答得简练平静，如同课堂问答，目光投向虚空。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她眼角的余光清晰捕捉到——殷正浩原本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，骤然收紧！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迅速泛白，甚至微微颤抖，在昏暗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惨烈的色泽！
沉默几秒，夜风似乎凝滞。殷正浩的声音再次响起，更低，更沉，压抑着浓稠的情绪：
“我……有点舍不得姜老师离开。”
这句话，像巨石投入心湖！那语气里的不舍、怅然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，清晰而强烈！姜璐怡心脏骤然缩紧，慌乱眩晕。
不能深入解读！不能！
她立刻在心里筑起高墙，将其强行理解为学生对老师的单纯感激。
“你的中文进步很大，”她侧过头，语气刻意温和疏离，带着老师的鼓励，“坚持多说多练，表达会更流畅准确。‘师父领进门，修行在个人’。我能教的，已经完成了。”她平静的目光下，清晰地看到殷正浩眼中微弱的光亮迅速黯淡，被浓重的失落取代。那失落的深度，远超正常。她心头刺痛，却强迫自己视而不见，移开目光。
气氛凝滞。寒风卷起零星雪沫。
为打破沉默，也转移心绪，姜璐怡突兀地问：“你的女朋友……很漂亮。是法国人吗？”问完便后悔，声音泄露一丝干涩。
殷正浩微怔，目光落在她侧脸上，仿佛想探究什么。片刻才开口：“她是韩国人。李宥彬。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商业伙伴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平淡，“在美国读书，圣诞特地飞回来过节。”没有更多解释。
姜璐怡静静听着，裹紧带着雪松香的外套。那熟悉的气息，混合着他的存在感，以及“特地飞回来”的信息，像藤蔓缠绕心间，滋生出一股令她恐慌的……不舍？对这个男人本身的不舍？心惊肉跳。
一阵更强的寒风吹来。
“我们……”殷正浩的声音更轻，带着破釜沉舟的试探，目光灼灼锁住她，“还会见面吗？”
轰——！问题直白得让姜璐怡瞬间招架不住！防线寸寸崩塌。
“有缘……自会相见。”她仓促挤出这句宿命般的话，声音干涩，充满逃避。
察觉她的退缩，殷正浩眼底闪过黯然挫败。沉默片刻，他像是做最后努力，声音小心翼翼：“明天晚上……我能请你……”他顿住，立刻改口，“……请你和张老师一起吃个饭吗？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帮助。”加入“张老师”，让邀请正式合理，却暴露了真实意图——他想请的，只有她。
姜璐怡本能想拒绝。但当目光触及他紧握栏杆、骨节发白的手，看到他眼中的期待和……一丝脆弱？再想起这段时间自己对他的冷酷疏离……他何其无辜？他什么都不知道，却因一张相似的脸，承受了她所有的防备和冷淡。强烈的内疚瞬间淹没了她。
“我……”姜璐怡声音不自觉地柔软，带着真切歉意，“可以问问俊柯。”她终于抬起头，目光复杂地望向这张与恩泽别无二致的容颜。昏黄路灯勾勒着他深邃轮廓，眼中翻涌着她读不懂却心颤的情绪。五味杂陈！
她顿了顿，语气更温和，带着弥补：“等我回国，再给你寄几本适合的中文书，应该更有帮助。”她尝试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微笑，疲惫而真诚，“也欢迎你来中国，我请你吃……正宗的饺子。”
“真的吗？！”殷正浩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！眼中阴霾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是孩子般的纯粹欣喜！他松开栏杆，甚至开心地抖了抖胳膊，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，在夜色中耀眼夺目。“太好了！谢谢你，姜老师！我一定……好好学！也一定……去中国找你！”声音充满毫不掩饰的期待雀跃。
就在这时，露台玻璃门被推开。张俊柯拿着姜璐怡的米白色大衣走了出来。他一眼看到并肩而立的两人，以及姜璐怡肩上属于殷正浩的深灰西装。他们之间因殷正浩毫不掩饰的欣喜而生的微妙暖意氛围，像细针狠狠刺进张俊柯眼底。浓烈酸涩涌上心头。他脚步微顿，强自镇定，挂起温和笑容走近。
“璐怡，怎么出来不穿外套？冻着了怎么办？”声音带着关切，自然地走到她身边。目光扫过殷正浩，点头致意：“殷先生也在。”
姜璐怡惊醒般，迅速脱下西装外套递还：“谢谢你的外套，殷先生。”
殷正浩接过，指尖似无意擦过她微凉手背，两人皆是一僵。他低声道：“不客气。”
张俊柯仿佛未见，动作极其自然、带着无声宣示意味地展开手里的大衣，仔细披在姜璐怡身上，拢紧领口。“穿上。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。
姜璐怡借机询问：“对了俊柯，殷先生想明晚请我们吃饭，感谢这段时间的帮助。”
张俊柯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。他看到了殷正浩未褪的期待，也看到了姜璐怡眼中那丝复杂的、甚至带着恳求的神色。心下明了，苦涩蔓延。告别饭？成人之美？罢了。
“真是不巧，”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，“明晚项目几个重要合作伙伴约了我，收尾交接，顺便小聚。实在推不开。”他看向姜璐怡，眼神温和而深沉，“璐怡，要不你代表我去吧？正好和殷先生好好告个别？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。”刻意强调“告别”，将选择权交给她。
回程的车内，暖气充足，却驱不散无形沉默。姜璐怡望着窗外璀璨的巴黎夜景，轻声问：“俊柯……你明晚，真的有事吗？”
张俊柯交叉的手紧了紧，目视前方，沉默几秒，才缓缓道：“有没有事……重要吗？”他侧头飞快看她一眼，眼神复杂，化作一声轻叹，“我相信你，璐怡。相信你能处理好……和这里的一切告别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加重，带着悲壮决心，也像提醒彼此：“然后……我们回家。回南京。一起……想念恩泽。”
姜璐怡的心被狠狠戳中，闷闷地疼。她看着张俊柯在光影明灭中坚毅又落寞的侧脸，喉咙哽咽。
一起想念恩泽……
这曾是她以为的归宿，最坚定的信念。可此刻听来，为何如此沉重，带着一丝绝望？殷正浩欣喜的笑容，雪松的气息，眼中的期待；张俊柯沉默的退让与“一起想念”背后的苦涩……所有画面情绪疯狂交织碰撞。
内心兵荒马乱，如狂风过境。她真的分不清，看不清自己的心了。那因相似而起的波澜，早已汹涌超出“移情”。而张俊柯十年如山的守护和此刻的成全，让她背负巨大愧疚。
回国……真的就能忘掉吗？
她疲惫地闭上眼，头靠上冰凉的车窗。窗外的巴黎，流光溢彩，美如幻梦。而她，只想梦醒，或永不醒。寒夜露台上那些未竟的话语和心绪，如同幽灵缠绕，让归途也陷入迷茫。聚光灯终会熄灭，而那雪松的气息，却仿佛已悄然渗入心底，余温未了。